陪英雄重返前线）：背着英雄上老山

  

  飞机从万米高空开始向春城降落，机翼掠过簇簇白云。心情沉重而激动的展亚平，思绪一直浸润在那段长长的回忆中。

  坐在展亚平身旁的是陶正明将军。战时，陶将军是展亚平的战友。这次，是专程陪展亚平来的。陶将军望着目光一直朝向机窗外的展亚平，望着这位在作战中，为掩护战友被炸成重伤，先后六次截肢，失去双腿和左臂，四肢仅剩一只右手，手指也只有三个是完整的，曾是一米八几的个子，仅剩八十四厘米高的半身躯体，成为全军特等残疾军人，荣立一等功的硬骨头英雄，心情也难以平静。

  陶将军心知肚明，他知道展亚平，在那段血与火的战斗岁月，是那个与战友同生共死的战场，是那场做了整整四十年的心愿。

  特别通道为英雄开放。在机场大厅门口，展亚平在将军和护理员小张、战友朱金中的护送下走出来。本来拥挤的门口，旅客们立即自动地让开一条小道，让英雄先行。

  大厅门口，早已等候在此的十几名原陆一军参战战友，拉着“陆一军参战老兵重返老山行”横幅，列队欢迎。当年曾抢救过展亚平的144医院野战救护所的两名女兵，献上鲜花。

  望着一张张熟悉不熟悉的面孔，展亚平热泪盈眶，话语顿失，抬起伤残的右臂，向大家致军礼。

  霎时，旅客们被眼前的这一情景所吸引，自觉地停住了脚步，默默地注视着。尽管他们不明白这一仪式感背后的内涵，但他们一定会被这一荣誉感所感染。有的立足注目凝思，有的举起手机，拍下这一感人而壮严的一幕。

  七彩云南，秋分昆明，白云如画，花草飘香。跟展亚平一样，急迫想陪他一起回家的战友们，来不及目睹一眼春城秋色，来不及闻一闻春城花香，一出机场，便将展亚平背上挂有“欢迎参战老兵回家”条幅的大巴车，一路向南，直奔当年战区，踏上重返前线之路。

  在一首《战友之歌》中，活动的组织者，战时展亚平所在的陆一军政治部电影队蒋彦队长，介绍了这次陪英雄老山行的详细情况，来自全国十个省市的战友，也相互做了自我介绍。陪英雄圆梦之旅，不仅有将军专门陪同，还有当年陆一军军部的蒋彦、朱金中、方观齐、汪剑平、桂超、陈荣、吕子康、孙玉富、赵希蕾、许宏、胡宝军等战友，有144医院野战救护所的王晓玲、吉芳战友，还有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的余茳、扶鹏、程毅等，大家专程赶来，一起陪同展亚平重返老山，圆四十多年之梦。

  第六次重返老山前线的陶将军对大家说，由于身体不便等原因，展亚平一直想重返老山，来看看他作战的高地，来看看抢救他的落水洞，来看看他一起作战而长眠南疆的战友。在军电影队和战友们的共同努力下，终于实现了他四十年来的夙愿。

  将军特别强调，秋分时节，我们回老山，回家，回那里有我们打仗时支前的父老乡亲、回那里有我们牺牲的战友、回那里有我们的后生的第二故乡。我们这次是陪英雄前往，跟着英雄上老山，跟着英雄学英雄。是传承红色血脉，弘扬老山精神、硬骨头精神，不怕苦、不怕死、不怕难“三不怕”精神。

  听着将军的讲话，听着战友们的介绍，似还沉浸在梦境中的展亚平，终于清醒地感到，四十年的梦，如今终于成为现实。他用仅存的三根完整的手指，用力掐了掐腰部的肌肉，告诉自己：这回不是梦，是真的，真的在重返老山战场的路上。

  当年在前线战地宣传的军电影队队员大赵，用一口标准的普通话，朗诵起将军写的那本《我和我的战友》一书。声情并茂地诵读，将展亚平和战友们又带入那血与火的激情燃烧岁月。

  听说展亚平要来，战时同一个军的师通信连战友许宏，专门承担了这次向导任务。他提示警醒我们：车子已进入平远街，离战区慢慢的接近，只有一个多小时了。

  五天五夜的专列，两天两夜的摩托化行军，当年从太湖之滨、西子湖畔，到开赴南疆边境，要用这么久的时间，如今，不算中途候机，仅用一天就能到达战区。

  翻过战时军区前线指挥所磨山，当年建在一条狭长的山间，“一条马路几栋楼，一个警察看两头”的麻栗坡县城，如今面目已大为变样。不知道为啥，从进入当年战区的那一刻起，从进入麻栗坡境内的那一时起，车子里一下子开始静默起来。

  还是当年那条熟悉的通往前线的那条路，还是当年那条奔流不息的那条江。此时的展亚平和其他战友一样，望着车窗外飞速而过的山崖、灌木、河水，思绪万千，一种难已排遣的复杂心情，不由涌上心头。

  他们仿佛看到了当年这条路上，千军万马赶往前线的情景，又似乎看到一批批牺牲的烈士和受伤的战友，被抬下阵地，紧急转运在这条生死线上。

  突然，一阵清脆响亮的冲锋号，将战友们从思绪中拉了回来，深思其中的展亚平自己也猛然愣了一下。原来，是展亚平手机设置的铃声。用将军的话说，英雄常吹冲锋号。展亚平用手机铃声，时时提醒自己，始终是一名冲锋的战士。

  “们，小坪寨到了！”许宏喊道。别说展亚平的冲锋号响了，原来是老山到了。

  小坪寨是老山第一村，距老山主峰约3公里，直线公里。当年，我军就是从这里出发，收复老山的。

  大家纷纷下车，整理好统一的“老山作战纪念”服、军帽和军容。将军对大家说，当年我们是将受伤的英雄抬下山，今天，我们是将英雄再抬上山，背上山！

  在蒋队长和许宏战友的指挥下，参战老兵们个个精神抖擞，列队向老山主峰进发。由于山路坡窄弯多，护理员小张和战友们一会推着展亚平，一会抬着，一会儿背着，沿着当年敌人炮火封锁的路线，一步步向老山主峰攀登。

  行进中，大家发现路两旁都是密集的铁丝网，时不时地会看到当年留下来的防炮洞和碉堡，满是当年战争遗留的痕迹。

  越是抵近主峰，雷区的警示牌越密集，甚至三五步就竖立着一个。尽管我们都是参战的，但当时到过或者没有到过一线阵地的战友，当时只知道老山到处布满了地雷，当然那时不可能有任何一方给你标记出来。

  望着一处处雷区标记，展亚平只记得，当时在老山作战时，有相当一部分战友，不是被敌人炮火和枪弹击中，而是在阵地上被各种各样的地雷炸伤或夺去了生命。

  老山上到底有多少雷，谁也说不清楚，反正当时有敌人埋的，也有我们部队埋的。当时随着参战部队轮战，雷越布越多。战后，老山地区群众被地雷炸伤无数，有的农民去山上砍柴，或到自家地里耕种也可能遭遇地雷。因为有时暴雨引起山洪，会把当时埋的地雷冲到田地里。

  上世纪90年代开始，为了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，我军曾多次组织排雷，涌现出了“排雷英雄”杜富国等一批排雷勇士。

  这时，有人提议，在一处标有醒目“雷区”前拍照。这数不清的地雷，留下的是沉甸甸的历史，在这里拍照，也是对那段历史永久的封存。

  拐过山角，老山山门出现在大家的面前。五角星镶嵌在门的正中，一对红色对联贴在两边：热爱老山，建设老山，守好老山；不忘昨天，思考明天，干好今天。横批：祖国知道我。

  山门左边山壁上有一幅醒目的红色标语，上面写着：用老山精神建设老山，用老山精神守好老山。

  陶将军点着头说，过去我们用硬骨头精神，收复老山保卫老山，如今新一代边防军人，用老山精神，建设老山，守护老山。这不就是我们这次陪英雄重返老山，来找回那段历史记忆，不忘初心，再出发的目的吗？

  今天，不，应该是我们来的这些天，麻栗坡和老山地区的天气出奇的好，不仅风和日丽，且能见度超高，这在当年我们参战时，老山地区几乎是处于“天无一日晴”的气候是极为罕见的。有位战友笑言，这可能是老天对我们这些当年参战老兵的恩赐，让我们好好地看看老山，看看老山的真面目。

  如果不是在老山参过战的人，可能不会真正理解这位战友说的话。他讲的话一部分指的是，当年在老山作战中，战友们面对的不单单是死神，而伴随更多的是，如何克服残酷的恶劣环境困难。

  由于老山地区常年潮湿闷热，我们内地部队官兵进入阵地，住在战壕、坑道、猫耳洞，很难适应，许多战士烂裆，又痒又痛。

  这时将军接上话道：所以，老山精神“不怕苦、不怕死、不怕难”，一个“难”字，何曾不是老山勇士们当年“三不怕”精神的完整写照。

  看，老山主峰！不知谁喊了一声。大家顺声望去，“老山主峰”四个大字，一下子映入人们的眼帘。

  背着英雄展亚平到老山了。大家缓慢地把他放下，让他重新坐在轮椅上，快速地推着他向主峰下的小广场走去。

  主峰下的小广场，原来也是山峰，在老山战役中被炮火削低了好几米，战后被平整成了广场。一座“老山军魂”雕像，是以当时老山主攻团突击队队长、5连副连长为原型塑造，巍然屹立着。

  那是1984年4月28日，收复老山战斗打响。老山主攻团5连是老山右翼攻击营的主攻连，副连长担任突击队长。战斗中，怀抱一挺班用轻机枪，率队发动攻击。冲击中， 左手腕被敌人子弹射穿，他就用机枪背带挂在脖子上，右臂夹住机枪平枪扫射，继续带队冲击。突然，敌人的炮弹像雨点一样砸了下来，右大腿被炸伤，小腹被横飞的弹片削破一个洞，肠子流了出来。他用手将掉出来的肠子塞回腹中，撕开三角巾缠住了伤口，强忍着剧痛，指挥剩下的23名突击队员发起再次冲出。阵地收复了，却永远倒在了老山的主峰上。战后，被授予一级战斗英雄称号。

  展亚平默默地坐在轮椅上，举起残缺的右手，向眼前这位从未谋面，但却熟知的英雄，致以崇高的军礼。

  他清楚记得，当年随部队到达战区后，首先进行的是战前训练和政治动员教育。在英模事迹里，他第一次知道了，在部队组织到烈士陵园扫墓时，他找到了烈士墓。从那时起，他就下定了决心，以为榜样，在战场上，“宁愿前进一步死，决不后退半步生”。

  战友们怀着崇敬的心情，在英雄雕像和“老山主峰”四个大字下合影后，又背起展亚平，从“老山主峰”大字下的战壕入口，向老山主峰攀登。

  这是通向主峰的必经之路，一条狭窄而陡峭的阶梯战壕，这是当年战斗最为激烈的一条火线，不同的是，当年的战壕全是土质的，战后，守护在这里的官兵，将它砌成了223级台阶的水泥路，以纪念为收复老山主峰而牺牲在这条生死线名官兵。

  默默地攀登在这条长着青苔，一人多高的战壕。当年的单兵掩体、战壕和掩体上盖的波纹钢，基本保持了原貌。两侧被灌木遮蔽，里面的弹药箱、单机、钢盔、煤油炉等，应该是后放进去，供人们参观用的。但对于参加过那场战争的人来说，看到这些，不禁回想起当时炮火连天的战场惨烈场面。

  台阶终端，就是老山的最高顶，有一块由张爱萍将军题写的“老山精神万岁”纪念碑。纪念碑由数块汉白玉镶嵌而成。碑高1.98米，宽0.428米，寓意着1984年4月28日，我军收复老山胜利纪念日。

  在纪念碑对面的山巅上，有一个瞭望台，站在上面，清晰地看到对面国家的城市。

  从瞭望台下来，沿着一段战壕，来到254界碑，奇怪的是，这块界碑不在我境内。

  记得十年前，我回到老山时，这块老山主峰的254界碑，还在我国一方，当时我还站在界碑前，一脚在我国，一脚在国外，拍过照片。而现在，不知道何时，却用围墙与铁栏门围在了对方境内，而且还标有“禁止翻越”的警示。无奈，我只能站在栏门前，拍下了身后境外那块254界碑的照片。

  当年，经过我十几万官兵轮流作战，老山不仅完全被我收复，而且完全被我控制，连骑线点以下都是我们的。而今，除主峰外，绝大多数都是一分为二，战壕外拉起了密集的铁丝网。我明白，这一网之隔，意味着那是对方的领地。

  此刻，我的心情极为复杂，亦为伤感。我突然想起，为了祖国领土完整，为了收复老山，保卫老山，而倒在这里的一个个战友。难道他们真的慢慢的变成了永远，只剩下墓碑上那一个个名字吗？

  也许是与我一样的心情，站在老山主峰，看着架起铁丝网一网之隔的对方境内，想起当年的浴血奋战，想起牺牲的烈士，一起来的战友们也个个脸上凝重而深沉。

  突然，听到一起来的原144医院野战救护所的吉芳战友喊道：首长，您怎么了？

  我闻声赶过去，只见正在瞭望台台阶上的陶将军，脸色苍白，直冒冷汗。我想将军也许是这些天太累，前些天刚刚陪同展亚平一起去湖南桑植，出席“硬骨头六连赤溪希望小学”揭牌仪式，就又风尘仆仆转机来云南，陪英雄重返老山，一路劳顿。也许是重返老山，触景生情，陪英雄重返老山，过于激动。

  将军是第六次重返老山，就和他当年不知多少次上老山阵地一样，他的感触，他的感受，他内心的伤痛，比任何人都深，都重。这在他写的《我与我的战友》一书“战火兄弟”篇中，表达的淋漓尽致。

  我赶忙从口袋里掏出随身带的救心丸，给吉芳帮将军含在口里。很快，将军得到了恢复。一直与将军形影不离的展亚平，用那张特殊的右手，心疼地为将军擦拭着脸上的冷汗。

  254界碑的左侧，有一条通道，两旁都是茂密的树木和悬崖。当年老山战役时，许多战士牺牲在这条百米生死线上。这条路的山体上，刻着中国地图，写有“祖国在我心中”六个大字。顺着坑道一路下行，看到旁边山体上写有“狭路相逢勇者胜”、“忠诚”等字样，它提示人们，当时这里的战争惊险与残酷，提示人们，这里的军人对祖国的热爱与忠诚。

  这场战争可能许多年轻人已不知道是怎么回事，更不知有多么惨烈，亦不知道有多少曾经与他们同龄，甚至比他们还年轻的生命，永远定格在这里。他们用绿色装点青春，用生命书写对祖国的忠诚。

  老山主峰阵地一角，有几块大石头卧在那里，每块石头上都刻着一首当年老山战士喜爱的歌曲，《再见吧妈妈》、《血染的风采》、《热血颂》、《我爱老山兰》等。当我们从百米生死线顺着通道下来，走到这一军歌墙时，展亚平突然让停了下来。他面向老山主峰，行了一个军礼后，动情地唱起了《血染的风采》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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